田朝晖
他是医学博士,不远万里来到中国,一待就是15年。他选择了最苦最穷的基层山区做无偿医疗服务,随身带着三样东西:词典、气球、筷子,带词典和气球是为与病人更好沟通,带筷子是为减轻病人的痛苦。
他主动到中小学教英语,跑到海拔2700米的山村扶贫。他买羊“借”给农民,帮农民建水窖,为参加新农合的农民代缴费用,为交不起押金的病人提供帮助……而他本人极其简朴,四季穿凉鞋,天天蹬三轮,一部手机用了9年。
他是个德国人,有个中文名字叫夏爱克。与他密切合作的同事感慨:“在见到夏医生之前,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高尚的医德。”
■一双筷子
有些地区医疗条件不好,住院病人的导尿袋经常被压在身下造成不适,他每次碰见,都会拿出筷子插在床边,把导尿袋挂在床下。
云南红河县城的街道多是起伏路,上坡下坡像爬山,红河县人民医院就建在一个斜坡上。夏爱克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从家里跑出来,向医院手术室冲刺。
夏爱克没有下班上班的概念。不管夜里几点钟,不管哪个科室叫他,他随叫随到。为方便第一时间抢救病人,夏爱克曾经在麻醉科值班室住了三个月,后来由于妻儿前来中国陪伴,他必须搬出去,就在医院对面租房子,离医院只有几分钟路程。
麻醉科在七楼,等电梯太慢,夏爱克喜欢爬楼梯。经常是手术还没准备好,他已经气喘吁吁地出现。患者们喜欢这位大鼻子老外,见到夏医生总是很开心。夏爱克喜欢对患者微笑,只有一次例外——
一个新生儿早产,哭了声就没了动静。抢救过程中,婴儿父母出于某种考虑想放弃。夏爱克不同意,反复做父母工作,但最终婴儿父母还是决定放弃。
那天,夏爱克是哭着离开的——在中国15年,他只哭过两次。另一次是送儿女去泰国读书,他孤身回云南,心里难受。
随后一个星期,夏爱克都没再进那个手术室。有几个晚上,夏爱克说他好像听到孩子哭。“听到夏医生这么说,我们全科人都哭了。”红河县人民医院麻醉科主任杨芳说,从那天开始,她和同事们决定改变,绝不让一个孩子在自己手上走掉。
在中国15年,夏爱克刷新了很多人对医生这个职业的认知。
他的白大褂里,经常装着两样东西:一次性筷子和气球。筷子是为病人救急用的。有些地区医疗条件不好,住院病人的导尿袋经常被压在身下造成不适,他每次碰见,都会拿出筷子插在床边,把导尿袋挂在床下。
气球是为小朋友准备的。他担心小孩子怕“老外”,所以碰见小病人,他会吹个气球送给孩子,有时还会调侃自己的大鼻子,跟孩子打成一片后,他就可以顺利了解病情。
夏爱克一见危重病人就会扑上去。通常医生做完手术会先签字,有后续风险便于认定责任,但夏爱克不在乎这个,只顾抢救病人。
有次一个孩子溺水,夏爱克正好赶上,来不及换衣服,就跑过去给孩子插管。夏爱克个子很高,孩子比较矮,他就跪下来操作,结果浑身都是孩子呕吐物。夏爱克并没有停下来,继续埋头忙。
“他经常这样,他无所谓。”建水县人民医院急诊科主任普雪骞说。
面对病人,夏爱克总是最细心、最温暖的那个人。
夏爱克在鹤庆做麻醉医生,但手术前后几天都要到病房看病人,而且问得特别细。他经常拉着鹤庆县人民医院麻醉科主任杜峰跟他一起去,因为杜医生可以给他做翻译。
退休护士张素华说,夏爱克有时会抢护士的活儿——病人手术后进病房,有时护士还没有进驻,夏爱克已经过去帮病人裹被子,保暖。张素华说:“他对病人的认真和关心程度,有时候我们都做不到。”
遇到大手术,鹤庆县中医院医生陈琼英经常求助夏爱克,夏爱克有求必应。
有一次在临时手术室做手术,病人需要输血,但血液保存温度比较低,不能马上输。就在大家犹豫的时候,夏爱克拿过血袋放在自己胸口,硬是焐了十几分钟。
■一张菜单
几年后他被邀请去红河,一进县城,看见起伏的山路和衣衫不整的孩子,他兴奋地说:“这个地方需要我。”
2011年,“骑自行车让年轻人都甘拜下风”的夏爱克病倒了。建水县人民医院神内主任申小茜回忆,夏爱克呼吸困难,胸痛发作起来非常厉害。
胸痛发生前,夏爱克横跨云南,从红河州跑到大理州搞义务培训。在培训班上,他感冒了,随后没有休息又跑到鹤庆回访大山里的贫困户——上下山全靠两条腿,需要五六个小时。返程路上夏爱克开始胸痛。
胸痛此后伴随他多年:第一年每天一个小时,第二年每两天一次,第三年一星期一两次。胸痛之外,很多人不知道他还多次骨折,手指、脚趾、肋骨、尾椎骨……
但伤病并没有让夏爱克停下来。
尤其到红河后,他主动找县卫生局表示想做乡村医生培训。“以前乡村医生不能对症下药,滥用抗生素等情况普遍存在,通过培训,乡镇卫生院的医护人员能独立完成常见适宜技术操作。”红河县卫生局原副局长陈然仙说。
在云南服务15年,夏爱克为各级医院组织国际专家培训班100期,每期培训一个星期。建水县人民医院ICU的心肺复苏最高纪录达到82分钟,神经内科曾救醒一个心跳呼吸停止两小时的病人,建水县人民医院ICU主任梁伟和申小茜都觉得,这要感谢夏爱克的贡献。
夏爱克到红河后,“全州基础最差”的红河县人民医院,参加红河州医师技能比赛夺得第三名,全州轰动。
比组织培训更辛苦的是培训过程,尤其是乡村医生培训。按红河县人民医院副院长杨玉萍描述,红河最偏远的地方,路是泥泞山路,一会儿上坡,一会儿下坡,最陡的山路有75度——走在后边的人,鼻尖能碰到前边人的屁股。
但夏爱克不在乎,有几次干脆步行去乡镇。他把这当做了解村民生活不易的课程:“我很喜欢下乡,这15年下乡的机会是我最愉快的时间。”
在鹤庆,夏爱克常去彭奇智的文具店买东西送给小学生。彭奇智却发现,夏爱克全家出行,四口人只买两瓶水:“他们生活特别节省。每次见他都是背同一个包,穿同一双凉鞋,很多年不换。”
15年,夏爱克帮助没见过急救车的鹤庆县人民医院建立“120”,改进麻醉技术,改善设备,帮助建水县人民医院组建ICU……这些援助都是无偿的。
在夏爱克眼里,只有需要帮助的人,没有富人和穷人。
在建水有个“一张菜单”的故事。
夏爱克喜欢锻炼,有次骑车到邻县。吃完饭发现,饭店门外排了一队看病的农民。“里边有个残疾人,身上不太卫生,有皮肤病,但老夏不介意那个人身上脏,照常亲切地问‘您好,哪里不舒服’。”车友雷昆回忆,那次“坐诊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找不到纸,就把药名写在一张菜单背面。
“奇遇”不止一次,尤其在鹤庆。村民一听他是医生,上来就让他把脉。夏爱克很看重村民的信任,所以尽管不懂中医,但还是会摸一下“让他们高兴”。
“我看每个病人都一样。富有贫穷、男女老小、社会地位高低,对我来说都需要一样好的诊疗服务。”夏爱克说。
陈琼英对此深有感触。手术前评估病人,夏爱克会笑着向病人鞠躬,握手,说“您好”,有些病人是从山里来的,卫生条件不太好,他不计较,照常握手,不戴手套。
在夏爱克眼里,没有本职工作和非本职工作之分。如果非要有所取舍,他宁愿选择最艰苦的工作。
护士李红方记得一个场景——
一天夜里病人猝死,上了呼吸机但总报警,李红方求助夏爱克。“他并不是我们医院的医生,当时凌晨三四点,他穿着凉鞋,骑着自行车,飞快赶过来……看到那个场景,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。”
夏爱克在建水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医生,但初到建水时他很惊讶:“这么好的县医院,为什么要安排我来服务?”
几年后他被邀请去红河,一进县城,看见起伏的山路和衣衫不整的孩子,他兴奋地说:“这个地方需要我。”
“他不是安于享受的人,夏医生是哪里有困难就想去的那种人。”护士郭建梅说。
■140头羊
夏爱克不以为意,他喜欢体验“自然的、真正的山区农民生活”。不过他低估了跳蚤和蚊虫的“热情”,每次他都会被叮咬,最多的一次“被咬了两百个包”。
从鹤庆县城向大山深处进发,拦一辆拖拉机,顺着几米宽的山路颠簸三个多小时,终于看到了六合彝族乡河东村村委会的牌子。
从村委会向山对面望去,依稀可见一片散落在山坡上的茅草房——那是一个叫三戈庄的自然村,海拔2700米,不通水、不通路。从村委会去三戈庄,只能靠双脚,先下河谷,再沿着60度的山坡往上爬,需要两个多小时。
这里是夏爱克“兼职扶贫”的地方。在鹤庆行医时,这位德国大夫每月至少要在县城和三戈庄之间往返一次。“进一次村,两腿都要发抖。”和夏医生一起去过三戈庄的鹤庆县卫生局原副局长杨万泉,回忆起这条山路,至今“心有余悸”。
三戈庄,是夏爱克特选的“扶贫点”。三戈庄所在的河东村,是鹤庆县卫生局的扶贫点,一次夏爱克随卫生局扶贫干部上山来到三戈庄,小山村的贫困、闭塞与村民的朴实、热情,让他既震撼又感动。那一刻,这个德国医生决定义务参加扶贫,帮这里的白依人(彝族的分支)做点什么。
或许是不习惯买“看不到的东西”,虽然掏的钱不多,三戈庄村民刚开始对参加新农合不大积极。深知基层医疗服务体系重要性的夏爱克,认为中国政府推广的新农合是大大的好事,应动员农民参与。他的动员方式是与卫生局干部们一起,帮三戈庄村民代缴第一年费用,一年后他很开心地看到:尝到新农合甜头的村民,都愿意自己缴费了。
字弄发,一位没读过书的三戈庄村民,从没走出过云南大山,却和一个德国人成了好朋友。夏爱克和字弄发的友情,缘于养羊。
山上草多,适合养羊,夏爱克想送羊上山扶贫。但是,万一有农户不好好养,把羊吃掉或卖掉怎么办?谨慎的夏爱克多方咨询,终于发现一个好办法:借羊养羊,变输血为造血。
他向德国朋友求助筹钱,准备买140头羊借给村民,4年后村民再把羊如数还回来,其间出生的小羊归村民。
那段时间他天天骑自行车找羊,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,打听谁要卖山羊。“我带着一小瓶红色染料,选好了就在头上做个记号。每户农民一般只有几头羊,但我需要140头,比较麻烦、比较累。”夏爱克回忆。
羊送上山了,又遇到新问题。夏爱克了解到村民冬天舍不得买饲料,咋办?他找资料自学“青贮”方法,教给村民如何把夏草储存到冬天。村里人大多没读过书,夏爱克靠画图讲解。
学“青贮”特别认真的字弄发,与夏爱克结下友谊。十多年过去了,他家还在养羊,“青贮”窖还在用。夏爱克借给字弄发的羊,4年生了36头小羊,“每头养大能卖一千块钱。”
羊“吃”的问题解决了,还面临“喝”的难题。事实上,大山上的三戈庄村民长期以来用水一直都是难题。于是,夏爱克资助村民建水窖。为快点建成,他每月至少进山一趟“督战”。
坑挖好了吗?深度和宽度够不够?开始打石头吗?石头够不够?开始砌砖吗?已经砌了几层?每次进村,夏爱克都挨家挨户问。
用一年多时间,夏爱克帮助“一袋水泥运上山需要一整天”的三戈庄建成了57个水窖。
那些日子里,相比路上的累,对于一个德国人来说,住宿更是考验。“床上铺着草垫,屋子下边关着牲口,你在上边睡,牛啊羊啊毛驴啊就在下边‘唱歌’。”去三戈庄扶过贫的鹤庆县中医院医生杨玉科,向记者描述。
夏爱克不以为意,他喜欢体验“自然的、真正的山区农民生活”。不过他低估了跳蚤和蚊虫的“热情”,每次他都会被叮咬,最多的一次“被咬了两百个包”。
“我们看着他很辛苦,但帮助别人让他觉得快乐,他帮助别人是发自内心的。就像他喜欢打篮球,喜欢就去打。”红河县一中英语老师董茜觉得,尽力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,对夏爱克来说,是很自然、很平常的事。
建水县人民医院ICU主任梁伟见识过夏爱克的这种“本能”。有次他和夏医生走在路上,突遇一老人倒地。离老人更近的梁伟还没反应过来,夏爱克已经冲过去扶起老人。
有次手术,一个医生说了句“能培训一下腹腔镜就好了”。没想到3个月后,夏爱克找到建水县人民医院妇科主任邱丽飞,说他已邀请了香港等地专家来讲课。“专家们不但来了,知道我们设备太旧,还带来新设备,现在我们还在用。”邱丽飞说。
鹤庆县云鹤镇中心小学副校长罗宴民一家和夏爱克是好朋友。有次郊游,罗宴民随口说了句“有时间来帮我们提高下英语”。10天后,夏爱克如约而至。
■“做一个像夏医生那样的人”
告别时,夏爱克目送大家离开,转身把别人乱扔的垃圾捡进垃圾桶,然后把垃圾桶盖盖上。
夏爱克在建水有群车友,有次他们去环湖骑行。到宾馆后,大家东倒西歪休息时,夏爱克拿出一个袋子,往垃圾箱里倒空瓶子——都是车友在路上随手丢的。
夏爱克有次要骑自行车去泰国看望儿女,出发前,车友们去家里看他。告别时,夏爱克目送大家离开,转身把别人乱扔的垃圾捡进垃圾桶,然后把垃圾桶盖盖上。
“都是随手的动作,但对我们触动很大。”车友雷昆说,后来他们去公路上骑行,遇见交通设施被风吹倒,会停下来扶起。“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事,但做的时候会想起夏医生。”
在中国15年,车友、医生、农民、老师、学生,很多与夏爱克接触过的人,受到他帮助和关心过的人,也不知不觉中受他影响而改变。“他就像一个湖,包容别人,并且传递给你平和的能量。”大学生杨小越这样“总结”夏爱克。
即使是最需要帮助的人,也在夏爱克影响下力所能及去帮助他人。
建水中学生李正弈棋,读中学时经常跟夏爱克学英语。两人都喜欢中国传统文化,经常一起去访问古建。受夏爱克人格魅力感染,李正弈棋高考后选择到湖南去学医。
红河中学生侬艳喜欢学英语,但家人希望她学医,后来因为夏爱克,她接受家人要求。“现在我很喜欢自己所学的东西,感觉很有意义。我喜欢夏老师所做的事情,我想成为夏老师那样的人,可能不会像他那样有大爱,但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我应该做的事情,我想跟着夏老师的足迹走,即使很微小。”
把夏爱克视为心理导师的杨云,以前在基层工作,工作负担很重,夏爱克总是鼓励她:“坚持,不要计较。”后来红河县人民医院招考护士,招4人,42人报名,夏爱克鼓励杨云参加考试,最终杨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。
受夏爱克资助的贫苦户字弄发说,夏医生给他带来两个变化:“一是带来羊,告诉我怎么养羊;二是让我明白不管条件怎么样,内心要快乐。夏医生说没读过书没关系,人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。”
被夏爱克影响和感染的,还有曾经的同事。建水县人民医院ICU主任梁伟把夏爱克视为知己,他现在会像夏爱克那样做一些义务培训,有时会与同为医生的爱人马玲一起去孤儿院做义工。
陆名灯读高中后,假期和妹妹、同学三人在建水打工,不能住学校宿舍。夏爱克知道后,给建水县人民医院申小茜联系,询问能不能帮3个孩子找住处。申小茜让孩子住到自己家里,夏爱克高兴地回复:“申主任,你是个天使!”
申小茜把夏爱克视为良师益友,受夏爱克感染,她认为自己的思维也在成长。“没有接触他,我不知道人还有那么宽广的胸怀。遇到夏老师,给我很多力量。人家在中国奉献15年,我付出一点有什么。以后,我想跟人合作做个临终关怀医院。”
申小茜对一个数据非常自豪:2016年全国共完成“溶栓”13800例,作为一个县级医院,他们去年做了9例。等过一段时间,她想办个培训班,给乡镇医生讲讲“溶栓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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